上篇《二月革命》里面咱们说到沙皇退位,资产阶级的临时政府接掌了政权,立宪民主党人格奥尔基·叶夫根耶维奇·李沃夫大公(Гео́ргий Евге́ньевич Львов)成为这个新政府的首脑。
这个政府有些先天不足,首先它不是民选政府,实际上是杜马里的几个人拉的小集团搞出来的。沙皇已经下达了解散杜马的命令,他们开小会搞小集团,显然是违抗命令的做法。
沙皇是上帝的选择,民主政府是人民的选择,临时政府是个什么鬼?俄罗斯人民认可你这个政府吗?因此从一开始临时政府就面临着合法性的问题,当时就有群众质疑他们:“谁选举了你们?”
幸好米留科夫脑子里灵光一现,说:“是俄国革命选举了我们!”
厉害吧?这个回答恐怕仅次于“历史的选择“。
就在临时政府的前身临时委员会成立的同一天,发生了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这一天“彼得格勒的士兵、水手和工人代表苏维埃”开了第一次会议,会议地点也在临时委员会所在的陶里德宫。建立苏维埃是孟什维克的功劳,孟什维克在亚历山大·加夫里洛维奇·什利亚普尼科夫(Алекса́ндр Гаври́лович Шля́пников)的领导下,战争期间在彼得格勒发展壮大。
2月28日,彼得格勒苏维埃出版了机关报《消息报》(Известия),号召“彻底消灭旧制度”,由民选的代表召开立宪会议。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彼得格勒的苏维埃打算推翻现有的临时政府,他们的初衷只是想起到监督作用,监督新政府是否照顾到士兵和工人的利益。
为了符合他们自认为的监督角色,苏维埃以13票对8票,投票决定其成员不应该在杜马委员会创建的临时政府的内阁里担任职务。
不过有一个人很快就打破了这项规矩,那就是克伦斯基。克伦斯基是彼得格勒苏维埃三人主席团的成员之一,或者说是三位主席之一。同时也接受了临时政府的任命,成为临时政府的司法部长。
凭借在苏维埃中过人的人望,克伦斯基的任职得到了苏维埃成员的认可,并没有因此辞去苏维埃主席的职务。克伦斯基上任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所有的政治犯都给放了,这既是苏维埃的意思,也得到了临时政府的认可。
代表旧杜马改革派的临时委员会,和代表罢工工人和起义士兵的草根组织苏维埃,构成了此时俄罗斯事实上的政府,这就让临时政府的根基十分不稳。资产阶级的临时委员会只掌控了上层,下层是广泛的苏维埃,形成了所谓的二元体制。从执政能力上来说,临时政府都是些议员,擅长的是论坛斗嘴,而苏维埃的人很多来自中下层,执行力更强。
为了保护底层士兵的利益,3月1日彼得格勒的苏维埃,发布了“彼得格勒苏维埃给彼得格勒军区卫戍部队的第一号命令”:
(1)所有各连、营、团、辎重库、炮兵连、骑兵连、军事机关的各处所以及海军各舰艇,立即从本军事单位的下级人员中选举代表组成委员会。
(2)凡未选代表参加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各军事单位,每个连队选出一名代表。代表带着书面证明,于3月2日上午10时前到国家杜马大厦报到。
(3)军事单位的一切政治行动归工兵代表苏维埃和自己的委员会管辖。
(4)国家杜马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应当执行,但与工兵代表苏维埃的命令和决定相违背时例外。
(5)各种武器,如步枪、机关枪、装甲汽车等应置于连和营委员会的管辖和监督之下,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它交给军官,甚至在他们要求的时候,也不能交给。
(6)士兵在队列中,在执行公务时应当遵守严格的军事纪律。但是,不在公务中,不在队列时,士兵自己的政治权利、一般民间的和私人生活中的权利,无论如何不能比一般公民所拥有的权利少。特别是不在公务时的立正和必须的敬礼也无例外地予以废除。
(7)废除军官对士兵的蔑称,同样也废除对军官的尊称,代之以一般称呼:将军先生,上校先生等。
禁止对各级士兵使用粗鲁的称呼,发生违背本决定之事,以及军官和士兵之间产生争执,士兵必须报告连的委员会。
本命令在一切连、营、团、海军陆战队、炮兵连以及其他战斗部队和非战斗部队中宣读。
这个第一号命令反映了沙皇军队的一些现实,底层士兵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除了人格上的轻侮,未经允许,他们还不能看书看报,不能加入任何政治团体,不能听演讲或者看戏,不能在不执勤的时候穿便服,不能去餐馆吃饭甚至不能乘坐有轨电车。因此第6条和第7条特意强调了给予底层士兵基本的尊重,而士兵们也像工人和其他人一样,要求给予他们恭敬的“公民”称呼。
这个第一号命令里面最有趣的是第4条:“国家杜马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应当执行,但与工兵代表苏维埃的命令和决定相违背时例外”。这意思就是除非得到彼得格勒苏维埃的批准,否则临时政府的法令不具有约束力。那也就意味着,临时政府指挥不了军队,只有苏维埃可以指挥枪。无怪乎托洛茨基说,这个第一号命令是“革命军队的自由宪章”和“二月革命唯一有价值的文件”。
此刻大战正酣,俄罗斯前线有700万现役军人,后方还有几百万预备役人员,彼得格勒发生的革命,不能不影响到军队。离彼得格勒越近的地方,士兵们得到消息就越早。不出所料,首都以外的第一次严重骚乱发生在喀琅施塔得的海军之中,那里除了水兵,还驻扎有陆军的几个团,30公里开外的彼得格勒的火,他们马上就能看到。
水兵们立刻加入到造反的行列中,开始逮捕和处决反动军官,这其中又不乏民族问题。波罗的海舰队很多军官是所谓的波罗的海德意志人,水兵们跟“德国人”除了阶级仇,还有民族恨。
苏维埃第一号命令针对的是彼得格勒驻军,没说适用于整个俄罗斯武装部队,更没有说适用于前线部队,但消息马上就通过电报线传了出去。到了3月2日,命令已经印了几千份在全国各地分发,在军队中产生极大混乱。一个革命水兵说:“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我们从字面上解读就是:解除军官的武装。”
有些前线部队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一些当兵的按照第一号命令组建自己的苏维埃,这岂不是要乱了套?
发现情况不对,3月5日临时政府和苏维埃赶紧发布第二号命令,澄清说第一号命令只适用于彼得格勒的卫戍部队。但是一号命令发出时候的宣传力度大,比“澄清”的第二号命令流传得广得多。
好在有了亡羊补牢的第二号命令,前线的情况慢慢稳定下来。另外幸运的是,陆军没有海军那么激进,虽然也有很多军官被他们的手下“逮捕”了,但没怎么杀人。二月革命被镇压的一百多个军官,大都是波罗的海舰队有德国名字的反动军官,俄罗斯军队在革命中或多或少完整地保存下来。这对俄罗斯来说当然是好事,毕竟战争还在继续,俄罗斯正在同德奥打仗。
二月革命的消息迅速传遍全世界,英国人和法国人都表现出极大的赞许。英国的《威斯敏斯特公报》(The Westminster Gazette)说沙皇倒台“卸下沉重的包袱”,让以往专制独裁的俄罗斯“跟她的伙伴信仰和行动保持了一致”。法国的《晨报》(Le Matin)说二月革命是“协约国的胜利”,“俄罗斯的解放将打破我们敌人的外交阴谋。”
没有谁比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更加欢欣鼓舞了,此时威尔逊面临着说服国会和美国公众对德宣战的压力。威尔逊能够赢得总统连任,主要是因为“他让我们远离了战争” (He kept us out of the war),现在想反悔需要给个理由先。
理由当然很多,比如1917年2月1日德国恢复了无限制潜艇战,比如 “齐默尔曼电报”(Zimmermann-Depesche)。在这份电文里,德国说如果墨西哥向美国宣战,德国将支持墨西哥收复德克萨斯、新墨西哥和亚利桑那的失地。1917年2月15日,即俄国革命的前夜,齐默尔曼电报被英国密码专家破译,转给了美国政府。
不过美国并没有就此向德国宣战,德国恢复无限制潜艇战之后,威尔逊政府已经同德国断绝了外交关系,但没有宣战。潜艇战最多算小打小闹,对美国安全构不成重大威胁,威尔逊知道美国人并不愿意参与到旧世界的帝国主义战争中。就算齐默尔曼电报,也没有让威尔逊从“武装中立”的立场更进一步,德国人真以为墨西哥敢跟美帝国主义动手?
但是俄罗斯加入到“自由民主”阵营,让威尔逊来了灵感,他在国会上说:“世界必须为民主保障安全”,“和平必须建立在政治自由的基础之上。”
这调门唱得高吧?
不过在美国能把力量投入到欧洲战场之前,法国人更关注的是,俄罗斯新的春季攻势是否能让法军面临的压力减轻一些,法国的《晨报》注意到了苏维埃以及苏维埃的那个第一号命令。
在俄罗斯的敌人德国那里,媒体倾向于强调彼得格勒革命引发的混乱,淡化正面消息。
《柏林地方公报》(Berliner Lokal-Anzeiger)的标题是《社会主义的洪流和即将到来的无政府状态》。《柏林日报》(Berliner Tageblatt)驻哥本哈根记者发表了一篇关于“血腥革命蔓延到芬兰”的报道。在德国人看来,革命越乱越好。
协约国似乎都一厢情愿地认为,革命以及民主会增强俄罗斯的战斗力,这确实十分“政治正确”,但是俄罗斯的老对手德国的“阴暗说法”,怕是更接近事实。叛乱在俄罗斯陆海军中频发,无政府状态也在俄罗斯各地蔓延,德国在彼得格勒有眼线,还跟流亡在外的俄国革命圈子保持着良好的联系,因此最了解俄罗斯的外国还是德国,德国政府要放大招了。
德国政府的大招是什么呢?请看下篇《四月提纲》。
全部请见:
苏联往事 01 – 沙皇俄国 苏联往事 02 – 第一次革命